陈静靠在出口附近一根柱子上,大口喘着气,心脏还在砰砰直跳。她颤抖着再次翻开护照,看着那个鲜红的入境许可印章,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。是真的。她进来了。一种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,让她眼眶发酸。她用力眨了眨眼,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。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。她抬起头,目光在巨大的接机大厅里茫然地搜寻,那些陌生的日文指示牌像一道道无法解读的人生符号。
从机场到东京都内的列车像一道银色的箭矢,迅疾地划破东京近郊黄昏的暮色。窗外,密集低矮的住宅区如同灰色的潮水般向后奔涌,间或闪过一片片整齐得如同尺子画出来的农田,远处地平线上,东京都方向已是一片璀璨的灯海,勾勒出模糊而巨大的城市轮廓。
陈静坐在靠窗的座椅位置,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。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,广播里流淌着柔和但完全听不懂的日语女声。窗外飞速倒退的、陌生的异国夜景,像一张巨大的、没有温度的幕布,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疏离。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那个破旧的双肩包,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。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闪烁的灯火,思绪不受控制地攫住了她:在这片看似繁华的土地上,像她这样的人,想要站稳脚跟,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,甚至,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。
“代价……”她猛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,强行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软弱。无论如何,已经进来了。洗盘子就洗盘子,再苦再累,总比回去强。她反复对自己说着,像在念一句支撑生命的咒语。
“次は東京、東京です。お出口は左側です。”
广播响起,陈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。东京!巨大的中央枢纽站到了。车厢内瞬间充满了活力,人们纷纷起身,拿行李,准备下车。陈静也慌忙站起身,拖着她的箱子,跟着人流涌向车门。
东京站的巨大和繁忙超出了陈静的想象。高耸的穹顶下,人流如织,行色匆匆,巨大的电子指示牌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列车信息,日语的广播声此起彼伏。她像一滴水珠落入了沸腾的海洋,瞬间被淹没。她茫然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央,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写着地址的店名字的纸条:“池袋车站,刘记中华料理”。
她鼓起勇气,用磕磕绊绊、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向一个穿着制服、表情严肃的车站工作人员询问如何换乘去池袋的电车。工作人员皱着眉头,虽然没太听清她的发音,但还是很耐心的指了一个方向,夹杂着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说明。陈静只能茫然地点头,顺着那个模糊的方向走去。她穿过迷宫般的地下通道,上错了两次自动扶梯,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,额头上急出了汗。每一次广播响起,每一次列车进站的轰鸣,都让她心惊肉跳,生怕错过了开往池袋的那一班。她感觉自己像个在巨大机器内部迷失的零件,被无形的齿轮裹挟着,身不由己。
不知过了多久,几经波折,她终于站在了山手线的站台上。当开往池袋方向的列车带着巨大的风压进站时,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拖着箱子挤了上去。她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,箱子夹在腿间,身体随着列车摇晃,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。
列车走走停停,窗外的灯光变幻莫测。不知过了多久,“池袋”的站名终于出现在视野里。陈静几乎是冲下车的。池袋北口,霓虹闪烁,人声鼎沸。巨大的百货商场、弹珠店、喧闹的音乐、各种风味餐馆的招牌交织在一起,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都市夜景。她站在街头,再次被这汹涌的陌生感淹没。她拿着纸条,在五光十色的招牌中艰难地搜寻着“刘记”那熟悉又陌生的汉字组合。
走了两个街区,拐进一条相对僻静、灯光昏暗的后巷,空气中弥漫着油烟、垃圾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。终于,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处,她看到了那个招牌: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、边缘有些破损的灯箱,上面用红色的繁体字写着“劉記中華料理”。灯箱的光线有些暗淡闪烁,透着一股破败的陈旧感。
陈静站在门口,深吸了一口气。门内隐约传来锅铲碰撞的脆响、模糊的日语吆喝声,还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油烟味扑面而来。她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旧外套的衣领,又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,然后,推开了那扇沉重的、沾满油污的玻璃门。
一股灼热、混杂着油烟、酱油、辣椒和食物残渣气味的空气瞬间将她包裹。店里灯光昏暗,空间并不是很大,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坐满了客人。最里面是敞开式的厨房,火光熊熊,一个身材矮壮、围着沾满污渍围裙的中年男人正挥舞着炒勺,动作大开大合,嘴里用带口音的日语大声的吆喝着什么。两个同样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,看起来也是中国人。正不停的进进出出厨房,把一盘盘做好的菜送到客人的桌上。
那个挥舞炒勺的男人想必就是刘老板。他转过头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,落在陈静身上,看着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,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是谁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耐烦。“陈静是吧?别磨磨蹭蹭的!赶紧的!把包放下,去后面换围裙!赶紧去刷碗,这边快没碗用了。
陈静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赶忙应了一句:“是,老板。”她快速走到角落,把那个沉重的双肩包塞到一个更脏的杂物柜下面,然后接过服务员递给她的一条同样油腻、散发着馊味的深蓝色围裙,笨拙地套在身上。围裙的带子勒紧了她的腰,也在这一刻勒紧了她初抵东京的全部幻想。她走到水槽边,那里已经有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在机械地刷洗着。女孩抬起头,看了陈静一眼,眼神麻木,带着同病相怜的疲惫,朝旁边一个装满脏碗碟的塑料筐努了努嘴,没有说话。